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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龙的女人

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·大地三部曲·小说梗概
1998-09-27 来源:生活时报  我有话说

今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。一大早,他睁开眼睛,想不出新的一天与往日有什么不同。他等不及听到父亲那惯常的咳嗽声便一跃而起。他匆匆走到堂屋,边走边把他蓝色的外裤穿好,蓝色的布腰带系紧在腰间。他光着上身,在灶间烧洗澡用的热水。这是他必须烧火的最后一个早晨。自从6年前他母亲死后,每天早晨他都要烧火。他烧火,煮开水,把水倒进碗里端到他父亲的房间;他父亲坐在床边,一边咳嗽一边在地上换着穿他的鞋。6年来,每天早晨,这位老人都等着他的儿子把开水端来减轻晨咳。现在父亲和儿子都可以歇下来了。有个女人就要进门了。即使那女人累了,还会有她的孩子们烧火,她会为王龙生养很多孩子。

洗完澡,王龙梳理好辫子,把洗澡水倒进离家最近的地里,然后在破旧的衣服外面仔细地罩上一件新的蓝布长衫,忘了与父亲打声招呼就出了家门。他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。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墙。在他就要穿过的城门里边,坐落着黄家的大院。他要娶的那个女人从小便是黄家的使唤丫头。有人说,娶个大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打光棍。可是当他对父亲说“我真的永远不会有女人吗”时,他父亲回答道:“在这么个苦日子里,人家娶亲花费那么多,个个女人没过了门就要金戒指、绸衣裳,穷人家只能娶使唤丫头。”

来到黄家大宅,说明来意,花了一块大洋作打点,他才被看门人领进了大门。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后院,王龙终于见着了他的女人——阿兰。

“过来,丫头,”精瘦的老太太神情疲惫,心不在焉地说,“这人是来领你的。”因为紧张,王龙的意识里出现了很长的一段空白,直到有人叫唤他的女人才使他恢复知觉。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,低着头,合手站在那里。

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老太太问道。

“准备好了。”那女人慢慢地像回声般地答道。王龙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,觉得不尖不娇蛮朴实的。趁她站在他面前,又看了看她的背影,她的头发整齐光滑,衣服也干净。但他失望地发现她的脚没有缠过。

他还想发现点什么,但老太太向门房发话了:“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门口,让他们走吧。”接着又叫过王龙说,“这女人来我们家时是个十岁的孩子,一直住在这里,现在已经二十岁了。我是在荒年买下她的,那年她父母没有饭吃,逃荒来到南方。他们原籍在山东北部,又回那里去了,其他情况就不知道了。你看得出她长得不算漂亮,但你并不需要漂亮。只有没事干的男人才需要漂亮女人。她也不算聪明,但她能干活,脾气也好。把她带走吧,好好待她。要不是我在庙里许愿晚年积些功德,给世上多添些生命,我还会留着她呢,因为她在厨房干得不错。”然后,她又对那个女人说,“听他的话,给他生几个儿子,多生几个。把头生的儿子抱来给我看看。”

“是,太夫人。”那女人恭顺地说。这俩人站着犹豫不定,王龙觉得非常窘,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话,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“好了,去吧,你们走吧!”老太太有点不高兴地说。

离开黄家大宅老远,王龙才回转身来,第一次面对面地看着阿兰。她的脸方方的,显得很诚实,鼻子短而宽,有两个大大的鼻孔,她的嘴也有点大,就像她脸上的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。她的两眼细小,暗淡无光,充满了某种没有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悲凄。这是一副惯于沉默的面容,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。她耐心地让王龙端详自己,既没有不好意思,也没有什么反应,一直等到王龙把她看了个够。他看见她的脸确实一点也不漂亮——一张黑乎乎的普通的病恹恹的脸。不过,她的脸上没有麻子,她的嘴唇也不豁。在她的耳垂上,他看到了他给她买的那副银耳环。他还在她手指上看见自己给她买的那对镀金的银戒指。他转过身去,心里暗暗高兴。是啊,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!

回家的路上,他有一两次回过头来看她。她跟随他一直走着,没缠过的大脚走得很稳,好像她这辈子一直跟着他走似的。她宽大的脸上没有表情。

有了自己的女人,王龙用不着一大早起来烧水做饭了。阿兰不仅包揽了全部的家务,她烧的一手好菜也给王龙带来了意外的惊喜。此后,一连好几个月,王龙觉得好像除了看自己这个女人之外什么事都没干。其实他是同过去一样干活。他扛了锄头到地里,耘出一行行庄稼;他把牛套在耕犁上,耕好村西栽种蒜和葱的土地。总之,他无忧无虑,干活对他来说已经不是负担而纯粹是一种乐趣。早上,王龙吃完早饭下了地,阿兰便拿上竹耙和一条绳子到地里去捡柴禾,中午回来时便背回足够做饭的柴草;下午,她将一把铁锹和粪筐背到肩上,去到通往城里的大路上捡些牲口粪,背回家里作庄稼的肥料。她干这些活不声不响,而且也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子。到了晚上,她一直要把牛喂饮足之后才休息。

阿兰寡言,除了生活中非说不可的以外,她从不说话。王龙看着她的大脚慢慢稳稳地在屋里走来走去,暗暗地注视着她那无表情的方脸和有些害怕的眼神,竟又对她毫不理解。夜晚,他知道她的身体柔滑结实。但在白天,她的衣服,她的朴素的蓝布衣裤遮住了他所知道的一切。她像一个忠诚的女仆,一个只有女仆身份的女人。然而他不应该对她说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那是不合适的。她做了她该做的一切,这已经足够了。

但是,阿兰毕竟是由黄家大宅出来的丫头,三口人的家务是不够她忙的。一日,王龙正在小麦地里忙得不可开交,连日来锄麦锄得他腰酸背疼,正当此时,她的身影出现在他躬身耕锄的麦地的边沿。她站在那里,肩上扛着一把锄头。“天黑以前家里没什么事干。”她简短地说,然后一声不吭,走在他左边的一垄地里,结结实实地干了起来。一直干到日落西山,他慢慢地直起腰,看了看他的女人。她满头大汗,一脸泥土。她的湿透了的被泥土染黑了的衣服紧贴到她宽而结实的身上。她慢慢地把最后一垄锄完。然后,毫无表情地说:“我怀孩子了。”

快到分娩的时候,王龙对他的女人说:“到时候我们得有个人帮忙——得有个女人。”但她摇了摇头,照旧洗晚饭用过的碗。“不要女人?”王龙吃惊地问道。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与她谈话:谈话时她这一方只是一些头和手的动作,如果有一句话,那也是极不情愿地从她那张大嘴里漏出来的。他甚至逐渐觉得这样谈话并不缺少什么。“可是家里只有两个男人怎么行呀!”他接着说,“你在那个大户人家家里,没有跟你处得不错的老妈子能来吗。”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离开的那户人家。她跟他翻了脸——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,她的小眼睛睁大了,脸上泛出了沉郁的怒气。

“那家没一个人能来!”她冲着他喊道。他把他正在装烟叶的烟袋放下,瞪眼看着她。但她的脸忽然又变得和平常一样,她继续收拾碗筷,好像她并没有说过什么。过了一会儿,她看着他说:“我再去那家时,我要在怀里抱上儿子。我要给他穿上一件红袄,一条红花裤子。他的头上要戴一顶前面缀着金色小菩萨的帽子,脚上要穿一双绣有虎头的鞋子。我自己也要穿上新鞋,穿上新的黑棉布外衣,我要到我往日干活的厨房去,到太夫人坐着抽鸦片的大厅去,我要他们全都看看我和我的儿子。”

她分娩的时候拒绝任何人呆在身边。那是一个傍晚,她正在熟了的庄稼地里和他一起割麦。从中午到下午到傍晚,她越割越慢,他不高兴地扭过头看看她。突然,她停下手,把镰刀扔到地下。她的脸上渗出新汗。“到时候了”,她说,“我要回家去。等我叫你时你再进屋。你只要给我拿一根新剥的苇子,把它劈成篾就行了。我好把孩子的脐带割断。”

王龙干完活回家,顺路在池塘选砍了一根苇子,细心地剥好,用他的镰刀劈开。回到家的时候,他发现晚饭热乎乎地放在桌上,老人正在吃饭。“苇篾拿来了。”他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叫道。他等待着,以为她会叫他把苇篾拿进去。但她没有叫他。她走到门口,从门缝里伸出手,把苇篾拿了进去。她一句话没说,但他听见她沉重地喘着气,像一匹跑了很多路的马那样。

老人从碗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看说:“吃饭吧,要不全都凉了。”又说,“还用不着你操心——要过很长一段时间呢。我清楚地记得,我那第一个孩子到黎明时分才生下来。唉,想想我和你娘生的所有那些孩子,一个接一个——可能有十来个——我都忘了——只有你一人活了下来!你要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要生了又生。”老人好像刚想起来似的又说道,“哟嗬,明天这个时候,我可能有孙子了!”他开始大笑,就这么笑着,连晚饭也不吃了。

王龙仍然站在房门口,听着她沉重的动物般的喘息声。一股热血的腥味从门缝里透出来。屋里女人的喘息声变得又急又粗,像是闷吼,但他忍着,没发出大声。当他再也忍不住正要冲进屋子时,一阵尖细有力的哭声传了出来。“是男的吗?”他急切地问道,几乎忘了他的女人。

伴随尖细动人的孩子哭声,传出阿兰细如游丝的回答:“是个男的。”

王龙走回到桌旁坐下,晚饭早凉了,老人坐着睡着了。他大口地吃了起来。吃完饭,他又回到房门口,听见她叫他进去,他就进去了。他走上前去,觉得心涌上了胸口。屋里除多了一个木盒外,就是空气中仍然散发着那种破水的热乎乎的气味,其他没有任何异常。他看了一眼已经精疲力尽的妻子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说道:“明天我要到城里买一斤红糖,冲红糖水给你喝。”然后又看了看孩子,忽然说出下面这些好像他刚刚想到似的话来:“我们一定要买一大篮子鸡蛋,把它们染红,然后分给全村的人。这样,人人都会知道我有了个儿子!”

摘自《大地三部曲》

漓江出版社出版

定价:36.00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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